第十六回明霞观李北海射鱼
词曰:
君莫悼,国家兴亡皆有兆。举头不独乾象垂,一草一木能先告。君莫疑,国家成败自有时。不必蓍龟与四体,一禽一鱼皆前知。愿君细细观与察,莫向苍天逞狡猾。有言不听谓之聋,有机不见谓之瞎。江山谩道已成灰,修德天心尚可回。好笑愚痴终不悟,纵淫纵欲自家催。
话说炀帝与萧后、众夫人面试宫女,尽将佳丽选入西苑。选完了,单剩了一个美女,不歌不舞。炀帝见她举止有异,忙叫到面前细细的盘问。那美人不慌不忙的答道:“妾姓袁,小字叫做紫烟。自幼入宫,从未一睹天颜。今蒙圣恩采选,故敢冒死上请”。炀帝道:“你既来见朕,定有一长之伎,何不当席献上,待朕与娘娘赏鉴。”袁紫烟道:“妾虽有微能,却非艳舞娇歌,可以娱人耳目。”炀帝道:“既不是歌舞,却是何能,可细与朕言。”袁紫烟道:“妾自幼好鉴玄象,故一切女工,尽皆弃去。故今别无他长,只能观星望气,识五行之消息,察国家之运数。”炀帝大惊道:“此圣人之学也!你一个朱颜绿鬓的女子,如何得能参透!”袁紫烟道:“妾为儿时,曾遇一老尼,说妾生得眼有神气,可以观天。遂教妾璇玑玉衡,五纬七政之学。又诫妾道:‘熟习此,后日当为王者师。’妾因朝夕仰窥,故得略知一二。”炀帝大笑道:“朕自幼无书不读,只恨天文一道,不曾穷究;前曾召台官来问,怎奈他们指东划西,只是糊糊涂涂,不肯明言。故他们往往奏灾祥祸福,朕也不甚听他。今日你既能识,朕即于宫中起一高台,就封你为贵人,专管内司天台事,朕亦得时时仰观乾象,岂不快哉!”袁紫烟慌忙谢恩。炀帝即赐她列坐在众夫人下首。萧后贺道:“今日之选,不独得了许多佳丽,又得袁贵人一内助,皆陛下洪福所致也。”炀帝大喜,与众人直饮到夜深方散。
次日,炀帝即传旨,叫有司在显仁宫东南上起造一座高台,宽阔高低,俱照外司在台式样。众官领旨。真个是朝廷有倒山之力,不旬日,台已造完。炀帝见了大喜,随命治酒台上,这一夜即召袁紫烟同登高台,上观玄象。袁紫烟领旨,与炀帝并席而坐。先指示了三垣,又遍分了二十八宿。炀帝道:“何谓三垣?”袁紫烟道:“三垣者,紫微、太微、天市三垣也。紫微垣,乃天子所都之宫也;太微垣,乃天子出政令朝诸侯之所也;天市垣,乃天子主权衡聚积之都市也。星明气朗,则国家享和平之福;彗孛干犯,则社稷有变乱之忧。”炀帝又问道:“何谓二十八宿?”袁紫烟道:“角、亢、氐、房、心、尾、箕七宿,按东方苍龙之象;斗、牛、女、虚、危、室、壁七宿,按北方玄武之象;奎、娄、胃、昴、毕、觜、参七宿,按西方白虎之象;井、鬼、柳、星、张、翼、轸七宿,按南方朱雀之象。二十八宿,环绕天中,分管天下地方。如五星干犯何宿,则知何地方有灾,或是兵变,或是水丧。俱以青、黄、赤、白、黑五色辨之。”炀帝又问道:“帝星安在?”袁紫烟用手向北指着道:“那紫微垣中一连五星,前一星主月,太子之象;第二星主日,有赤色独大者,即帝星也。”炀帝看了道:“为何帝星这般摇动?”袁紫烟道:“帝星摇动无常,主天子好游。”炀帝笑道:“朕好游乐,其事甚小,如何上天星文便也垂象?”袁紫烟道:“天子者,天下之主,一举一动,皆上应天象。故古之圣帝明王,常凛凛不敢自肆者,畏天命也。”炀帝又细细看了半晌,问道:“紫微垣中为何这等晦昧不明?”袁紫烟道:“妾不敢言。”炀帝道:“上天既已有象,妃子不言,是欺朕也。况兴亡自有定数,妃子不妨明对朕言。”袁紫烟道:“紫微晦昧,但恐怕国祚不永。”炀帝沉吟良久道:“此事尚可挽回否?”袁紫烟道:“陛下若修德禳之,何患天心不回!”炀帝道:“既可挽回,则不足深虑矣。妃子言天甚祥,论理甚当,真女中丈夫也。朕得之以为内助,时时警省,何忧国祚哉!”遂命近侍敬酒。二人就在星光之下笑谈欢饮,饮到夜分之际,东山上忽然升起一轮素月,掩映得夜景清幽。炀帝一时高兴,便索笔长吟古风一首道:团团素月净,夕景清。谷泉惊暗石,风松动夜声。披衣出荆户,蹑履步山楹。欣睹明堂亮,喜见泰阶平。觜参犹可识,牛女尚分明。更移斗柄转,夜久天河横。徘徊不能寐,参差几种情。
炀帝吟完,袁紫烟方才捧诵。忽西北上一道赤气,就如龙纹一般冲起来。袁紫烟猛看见,着了一惊,忙说道:“此天子气也,何以至此?”炀帝忙回头看时,果然见赤光缕缕,团成五彩,照映半天,十分奇怪。真个是:“珠藏玉润便光辉,风虎云龙自不违。谩道真人难物色,赤光先已斗牛飞。”炀帝看了,不觉地惊讶起来,因问道:“何以知为天子气也?”袁紫烟道:“五彩成纹,状如龙凤,如何不是!气起之处,其下定有异人。”炀帝道:“此气当应在何处?”袁紫烟以手指着道:“此乃参井之分,恐只在太原一带地方。”炀帝道:“太原去西京不远,朕明日即差人去细细缉访。倘有异人,拿来杀了,便可除灭此患。”袁紫烟道:“此天意也,恐非人力能除;唯愿陛下慎修明德,或者其祸自消。”炀帝道:“虽然天意,亦在人为。若能知其姓氏,除之便不难矣。”袁紫烟道:“昔老尼曾授妾偈言三句,说道:‘虎头牛尾,刀兵乱起,谁为君王木之子。’若以‘木’子‘二字详来,’木‘在’子‘上,乃是’李‘字。然天意微渺,实难以私心揣度。”炀帝道:“天意既定,忧之无益。这等良夜,且与妃子及时行乐,有何不可!”遂起身下台,竟到袁紫烟宫中宿了。
正是:
淫乱终难改,昏迷唤不醒。
眼看天意变,犹自醉娉婷。
炀帝次日方才起来梳洗,忽见明霞院杨夫人差一个太监来奏道:“昔日酸枣邑进贡的李树一向不甚开花,昨一夜忽然叶枝扶疏,开花无数,清阴素影,交映有数亩之远。一阵风来,满院皆香,大是祥瑞,伏望万岁爷亲临赏玩。”炀帝因昨夜袁紫烟说“木”“子”是“李”字,今又见报玉李茂盛,心下先有几分不快。沉吟了一会,方问道:“这玉李树久不开花,忽然茂盛,必定有些奇异。”太监奏道:“果是有些奇异,昨夜满院中人俱听得树下有几个神人说道:’木子当盛,吾等皆宜扶助。‘奴婢等都不肯信,不料清晨看时,果然开得花叶交加,十分繁衍,此皆万岁爷洪福齐天,故有这般奇瑞。”炀帝听言,愈加不喜。正踌躇间,忽又见一个太监来奏道:“奴婢乃晨光院周夫人遣来,院中旧日西京移来的杨梅树,昨一夜忽满树开花,十分茂盛。特请万岁父御驾亲临赏玩。”炀帝听说杨梅盛开,合着他自家的姓氏,方才转过脸来欢喜道:“杨梅却也盛开,妙哉妙哉!”因问道:“为何一夜就开得这等茂盛?”众官奏道:“昨夜花下忽闻得有许多神人说道:’此花气运盛极,可一发开完。‘故今早看时,树上树下,无一处不开得烂烂漫漫。”炀帝道:“杨梅这般茂盛,却比明霞院的玉李何如?”太监道:“奴婢不曾看见玉李。”炀帝又问明霞院的太监道:“你看见杨梅么?”太监道:“奴婢也不曾看见杨梅。”炀帝忽见王义立在旁边,便叫王义道:“你可到两院去,看杨梅比玉李,毕竟还是哪一树更胜。”王义领旨,慌忙到两院去看。去不多时,即来回旨。炀帝心下巴不得他说杨梅盛似玉李。只见王义说道:“两树俱开得茂盛。然玉李颜色鲜妍,大有神气;杨梅不过花蕊稠密,精采却似发泄太荆以臣看来,杨梅虽茂,终不如玉李之盛。”炀帝不悦道:“你们这些肉眼,如何认得?待朕亲自去看。”遂上了金舆,竟到西苑来。早有杨夫人、周夫人接住奏道:“二院一齐开花,大是奇异。”炀帝问道:“杨梅乃西京移来,原是宿根老本,固该十分茂盛;这玉李乃外邑所献,不过是浮蔓之姿,如何也忽然茂盛?”二夫人道:“正是这般奇怪,玉李转盛似杨梅。杨梅的茂盛虽比往年大不相同,却还是人间有的;玉李开得没枝没叶,一层一层都堆将起来,真若有神肋一般。”炀帝道:“哪里便道如此!”二夫人道:“圣目亲看便知。”须臾驾到了明霞院,杨夫人便要邀炀帝进看玉李。炀帝不肯下辇道:“先去看了杨梅,再来看它。”杨夫人不敢勉强,只得让辇过去,自家转随到晨光院来。炀帝进了院,竟到杨梅树下来看。只看花枝簇簇,果然开得茂盛。怎见得?有《梅花引》词一首为证:红一团,绿一团,上下高低簇锦盘。花攒攒,叶攒攒,焕彩蒸霞,浑如锦一般。千花万蕊都开遍,不留一杂藏春艳。莫浪看,莫浪看,只恐伤残,繁华再继难。
炀帝看了,十分欢喜道:“果然开得茂盛,果然开得茂盛!国家祥瑞,不卜可知也。”须臾,各院夫人闻知二院花开,也都来看。看见了杨梅茂盛,皆极口称赞。炀帝大喜,便要排宴赏花。众夫人不知炀帝的心病,一齐说道:“闻知玉李开得更盛,陛下何不一往观之?”炀帝笑道:“不必去看,料没有杨梅这等繁盛。”众夫人道:“盛与不盛,大家去看看何妨?”炀帝被众人催逼不过,只得同到明霞院来,才进得院门,早闻见浓浓郁郁的异香扑鼻。及走到后院,开了轩窗一望,只见奇花满树,异蕊盈枝,就如琼瑶造就,珠玉装成,清阴素影,掩映的满院中祥光万道。瑞霭千层,真个有鬼神赞助之功,与杨梅树大不相同。怎见得?有《踏莎行》词一首为证:白雪横铺,碧云乱落,明珠仙露浮花萼。浑如一夜气呵成,果然不假春雕凿。天地栽培,鬼神寄托,东皇何敢相拘缚。风来香气欲成龙,凡花谁敢争强弱!
炀帝看见玉李金光璀璨,也不像一枝树木,就似什么宝贝放光一般,吓得炀帝目瞪口呆,半晌开口不得。众夫人不知其中就里,只管称扬赞叹。众内相宫人也不识好歹,这一个道:“大奇大奇!”那一个便道:“茂盛茂盛!”都乱纷纷称扬不绝。炀帝气了半晌,忽然大声说道:“这样一枝小树,忽然开花如此,定是花之妖也!留之必然为祸。”随叫左右快用刀斧连根斫去。众夫人听了,都大惊道:“开花茂盛,乃是国家祥瑞,为何转说是妖,倒要伐去?望陛下三思。”炀帝道:“众妃子哪里晓得?只是快快斫去为妙。”众夫人再三苦劝,炀帝哪里肯听。那许多太监,人人皆爱惜此花,捱来捱去,不忍动手,正要斫,忽报娘娘驾到。
原来萧后听得二院开花茂盛,故来赏玩。到了院中,见了炀帝,众夫人接住就说道:“这样好花,万岁转说是妖,倒要伐去,望娘娘劝解。”萧后仔细将玉李一看,果然是雪堆玉砌,十分茂盛。心下也沉吟了一会,因问炀帝道:“陛下为何要伐此树?”炀帝道:“御妻明白人,何必细问!”萧后道:“此天意也,非妖也,伐之何益!陛下若威福不替,则此皆木德来助之象也。”炀帝道:“御妻所见极是。”方才不叫伐树。杨夫人见不伐树,就要排宴来赏。炀帝随起身道:“且同御妻去看杨梅。”大家依旧一齐同到晨光院来。萧后看那杨梅虽然茂盛,怎能敌得玉李!然萧后终是个乖人,晓得炀帝的意思,只得勉强说道:“杨梅香清色美,得天地之正气,玉李不过是鲜媚之姿。以妾看来,二花还是杨梅为正。”炀帝方笑道:“终是御妻有眼力。”随命取酒来赏。须臾酒至,大家就在花下团坐而饮。饮了半晌,真个是观于海者难为水,只因看过玉李繁衍,故把杨梅都看得平常。大家口里虽然赞美,心中都有一点不足之意,故此饮酒不十分起兴。就是炀帝自家看了一会,也觉得没什趣味。忿然走起身说道:“这样的时节,春光明媚,大地皆是文章,五湖中有多少风景不去游赏,何苦却守着一枝花树吃酒。”萧后道:“陛下之论有理,莫若移席到五湖中去。”炀帝道:“要去索性过北海一游,好豁豁这胸襟眼界。”众夫人听了,忙叫近侍将酒席移入龙舟,须臾安排妥当。炀帝与萧后大家一齐同上龙舟,望北海去游。只见风和日暖,春天的风景,比四时更觉不同。
有诗纪证:
御苑东风丽,吹春满碧流。
红移花覆岸,绿压柳垂舟。
树影依山殿,莺声度水楼。
今朝天气好,宜向五湖游。
又云:
君王行乐处,别自有芳菲。
禁鸟啼如笑,宫花堕欲飞。
寒添新酿酒,暖试薄罗衣。
敕赐教歌舞,留春不放归。
又云:
宫中三二月,景物百般新。
娇鸟天然曲,佳人自在春。
水波青荡漾,山色紫嶙峋。
闻道过湖去,龙舟箫鼓陈。
炀帝与萧后、众夫人在龙舟中把帘幕卷起,细细的赏玩那些山水之妙。又叫新选的美人来歌舞作乐,欢欢笑笑。不多时,早游过了北海,到了三神山脚下,大家一同登岸。正待上山,忽听得波心里跳跃的水声响亮,齐回头看时,只见海中一个大鱼翻波逐浪游戏而来。起初犹在中间扬鼓鬣,后渐渐逼近岸边。炀帝见那鱼有些古怪,便不上山,转同萧后走回海边来看。那鱼见了炀帝,就如认得一般,也不避去,也不沉入,只管在岸边水面上游来游去。炀帝定睛细看,却是一个大鲤鱼,有一丈四五尺长短,浑身上锦鳞金甲,照耀在日光之下,就如几百万点金星。
真个是:
非现非潜跃在渊,半波半浪戏长川。
分明已具龙鳞甲,只待风雷便上天。
炀帝见那鱼生相有些奇异,又长又大,心下也有几分惊讶。又见它游来游去,再不肯沉入水中;又是个鲤鱼,与“李”字音义相同,心下着实不畅。看了半晌,狄夫人忽指道:“陛下看那鱼额上隐隐像有一个红字一般。”炀帝再细看时,只见那鱼额上,是朱红写的一个“角”字,偏在半边。炀帝看了又看,忽然想起说道:“原来就是此鱼。”萧后忙问道:“此是何鱼?”炀帝道:“御妻记不得了?朕昔日曾与杨素在太液池钓鱼,有一个洛水渔人,持一尾金色鲤鱼来献。朕见它有些奇相,就放在池中。后来虞世基凿海,要引入活水,遂与池相通。不知它几时便走到海中,养得这般大了!”萧后道:“陛下如何认得?”炀帝道:“朕放入池时,因它无名,曾将朱笔题’解生‘二字在额上。今日’生‘字俱已浸去,只有’解‘字半边一个’角‘字在上,岂不是它?”萧后道:“鲤鱼有角,非凡物也!陛下不可不知。”炀帝笑道:“朕为天子,岂不知此?待联展屠龙之手,除此心腹之患,与御妻看。”随叫近侍取弓箭。近侍们忙到蓬莱山餐霞殿中,取了一张气胎雕弓,几支赤茎羽箭,奉与炀帝。炀帝接弓在手,引箭当弦,展起袍袖,觑定了那鱼肚腹之上,“飕”的放一箭去。说时迟,行时快,箭刚发去,忽然水面上卷起一阵风来,刮得海中波浪滔天,就像有几百万鱼龙在波中踊跃的模样。浪头的水沫直喷上岸来,连炀帝与萧后、众夫人衣裳,尽皆打湿。吓得众人一个个都魂飞魄散,往后倒退。
正是:
天生神物不寻常,弓箭如何得中伤。
好笑君王不思忖,翻叫波浪溅衣裳。
炀帝被风浪扑面卷来,吓了一惊,立脚不定,慌忙与萧后、众夫人避入殿中。因说道:“此鱼虽大,不过还是一鲤,又未成龙,如何能作这般大风大浪?”萧后道:“此鱼虽未成龙,定然是个龙种,决非池中物也。”炀帝道:“朕方才箭刚发去,风浪就起,也不知可曾射着?萧后道:”若是射着,决不能起这样风浪。“炀帝道:”昔日杨素倒曾劝朕杀它,以免后日风雷之患,朕不曾听,岂知今日果应其言。“众夫人道:”纵是成龙,也无甚大事,何足介意!“大家又谈论了半晌,波浪方才宁静。炀帝吃了这惊,也无兴上山游览,依旧同萧后、众夫人上龙舟往北海摇回。方登南岸,只见中门使段达俯伏在地,奏称有紧急表文奏上。只因这一奏,有分教:天下兵权,尽归真主;宫中歌舞,迷杀昏君。
正是:
天心一有属,人事便分张。
一任君王忌,名偏达未央。
段达不知有何表文来奏,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袁宝儿赌歌博新宠隋炀帝观图思旧游诗曰:君德虽云否,苍天亦毒哉!
笙歌令耳障,锦绣引情呆。
任彼荒淫性,成他奢侈才。
江山将尽矣,犹送美人来。
又云:
社稷已摇动,君王只好游。
才听新柳曲,便想古扬州。
世事何时了,人情不肯休。
兴亡多少恨,明月照邗沟。
话说炀帝与萧后等游北海回来,方才上岸,只见中门使段达俯伏在地,手捧着几道表文奏道:”边防有紧急表章,臣不敢耽阻,谨进上御览定夺。“炀帝笑道:”当今四海承平,万方朝贡,有什么紧急事情,要这等大惊小怪!“遂叫取上来看。左右慌忙先将第一道献上。炀帝拆开看时,上写道:”为边报事:弘化郡以至关右一带地方,连年荒旱,盗贼蜂起,郡县不能御治。伏乞早发良将,剿捕安集,庶不至猖獗等情。“炀帝道:”天下这等太平,如何还有盗贼!这都是郡县官员假捏虚情,后日平复了好冒功请赏。“萧后道:”此等之事,虽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陛下只遣一员能将去剿捕便了。“炀帝取第二道表文来看,却是吏、兵二部”为推补事:关右一十三郡盗贼生发,郡县告请良将。臣等会推得卫尉少卿李渊,才略兼备,御众宽简得中,可备弘化郡留守,提兵剿捕盗贼,伏乞圣佛定夺“。炀帝看了,就批旨道:”李渊既有才略,即着备弘化郡留守,总督关右一十三郡兵马,剿除盗贼,安集生民,俟有功另行升赏,该部知道。“炀帝批完,即发与段达。段达因见是边防紧急事务,不敢耽搁,随即令跟随传与吏、兵二部去了。
炀帝才批完,猛想起李渊是陇西人,又姓李,恐怕应了天文与谶语,如何反假他兵权?心下只管沉吟,欲要追回成命,又见疏已发出;欲要改委一人,又因一时没有良将。也是天意有定,炀帝正踌躇未决,段达忽又献上一道表来。炀帝慢慢的展开看时,却是长安令献美人的奏疏。炀帝见了,心下一喜,就连李渊的事情都忘记了。因问段达道:”既是献美人,美人却在何处?“段达奏道:”美人现在苑外,未奉圣旨,不敢擅入。“炀帝即传旨叫宣。不多时,将美人宣入院中。那美人见了炀帝与萧后,慌忙轻折纤腰,低垂素脸,俯伏在地。炀帝将那美人仔细一看,真个生得娇怯怯一团俊俏,软温温无限驻骚,比那些脂唇粉面,大不相同。
有诗为证:
浣雪蒸霞骨欲仙,况当十五正芳年。
画眉窗下骄新月,掠鬓风前斗晚烟。
桃露不堪争半笑,梨云何敢压双肩。
更余一种憨呆态,销尽人魂实可怜。
炀帝见那女子生得十分娇情,满心欢喜,因亲用手将她扶起,问道:”你今年十几岁?叫什名字?“那美人答道:”妾姓袁,小字叫做宝儿,今年才一十五岁。妾家父母闻知万岁选御车女,故将贱妾献上,望圣恩收录。“炀帝笑道:”放心,放心!决不退回。“遂同萧后带了宝儿,竟到十六院来。众夫人见炀帝新收宝儿,忙治酒来贺。大家又吃了半夜,单送萧后还宫。炀帝就留在院中与宝儿宿了。原来宝儿年纪幼小,犹未谙风情,与炀帝交欢,当不得蜂揉蝶采,做尽了百般娇怯。炀帝满心畅快,愈加怜惜。次日起来,就赐她为美人。自此以后,行住坐卧,皆带在旁边伺候,倒有十分宠幸之心。宝儿却无一点恃宠之意,终日只是憨憨的耍笑,也不骄人,也不作态,炀帝更加爱她。就是十六院夫人,也都喜她温柔款。炀帝又叫乐人教她歌舞吹唱,也是她福至心灵,教着便知,学着便会。不多时,歌喉舞态,比众美人更觉有几分轻扬婉转之妙。
一日,炀帝在院中午睡未起,袁宝儿私自走出院来,寻着朱贵儿、韩俊娥、杳娘、妥娘众美人去耍子。杳娘道:”这样春天,百花开放,我们去斗草,何如?“妥娘道:”斗草左右是这些花,大家都有的,不好耍子,倒不如去打秋千,还有些笑声。“韩俊娥道:”不好不好,秋千怕人子,我不去。“朱贵儿道:”打秋千既不好,大家不如同到赤栏桥上去钓鱼罢。“袁宝儿道:”去不得,倘或万岁睡醒寻我们时,却如何晓得?莫若还到院后去演歌舞耍子,还不误了正事。“大家都道:”说得是。“遂一齐走进院来,同到西轩中坐下。一递一个,把那些新学的词曲共唱演了半会。朱贵儿忽然说道:”这些曲子,只管唱它,没有什么趣味。如今春光明媚,你看窗前的杨柳青青,好不可爱。我们各人,何不自出心思,即景题情,唱一支杨柳词儿耍子。“杳娘说道:”既如此,便不要白唱。唱得好的,送她明珠一颗;唱不来的,罚她一席请众人,何如?“美人都道:”使得,使得。“妥娘道:”还该哪个唱起?“朱贵儿道:”这个不管,但有的就先唱。“说未了,韩俊娥便轻敲檀板,细啭莺喉,先唱道:杨柳青青青可怜,一丝一丝拖寒烟。
何须桃李描春色,尽出东风二月天。
韩俊娥唱罢,众人都称赞道:”韩家姐姐唱得这样清妙,真个是阳春白雪,叫大家如何开口!“韩俊娥道:”姐姐们不要笑我,少不得要罚一席相请。“说未了,只见妥娘也启朱唇,翻贝齿,娇滴滴唱道:杨柳青青青欲迷,几支长锁几支低。
不知萦织春多少,惹得宫莺不住啼。
妥娘唱毕,大家又称赞了一会。朱贵儿方才轻吞慢吐,嘹嘹呖呖唱将起来道:杨柳青青几万枝,枝枝都解寄相思。
宫中哪有相思寄,闲桂春风暗皱眉。
贵儿唱完,大家都说道:”还是贵姐姐唱得有些风韵。“贵儿笑道:”勉强塞责,有什么风韵在哪里?“因将手指着杳娘、宝儿说道:”你们且听她两个小姐姐唱来,方见趣味。“杳娘微笑了一笑,轻轻的调了香喉,如箫如管的唱道:杨柳青青不挽春,春柔好似小腰身。
谩言宫里无愁恨,想到秋风愁杀人。
杳娘唱罢,大家称贺道:”风流蕴藉,又有感慨,其实要让此曲。“杳娘道:”不要羞人,且听袁姐姐的佳音。“宝儿道:”我是新学的,如何唱得?“众人道:”大家都胡乱唱了,偏你能歌善唱的,倒要谦虚。“宝儿真个是会家不忙,手执红牙,慢慢的把声容镇定,方才吐遏云之调,发绕梁之间,婉婉啭啭的唱道:杨柳青青压禁门,翻风挂月欲销魂。
莫夸自得春情态,半是皇家雨露恩。
宝儿唱了,大家俱各称赞。朱贵儿说道:”若论歌喉婉啭音律不差,字眼端正,大家也都差不多儿。若论词意之妙,却是袁姐姐的不忘君恩,大有深情。我们皆不及也!大家都该取明珠相送。“宝儿笑道:”朱姐姐休得取笑,得免罚就够了,还敢要什么明珠。羞死,羞死!“杳娘道:”果然是袁姐姐唱得词情双妙,我们大家该罚。“众美人正争嚷间,只见炀帝从屏风背后转将出来,笑说道:”你们好大胆,怎敢瞒了朕在这里赌歌。“众美人看见炀帝走来,都笑将起来说道:”妾们在此赌胡诌的歌儿耍子,不期被万岁听见。“炀帝道:”朕已听见多时矣。“原来炀帝一觉睡醒,不见了宝儿,忙问左右,左右对道:”在院后轩子里与众美人演唱去了。“炀帝遂悄悄走来,将到轩前,听到众美人说也有,笑也有,恐打断了她们兴头,遂不进轩,倒转折过轩后,躲在屏风背后,让她们耍子。故这些歌儿,俱一一听得明白。当下说道:”你们不要争论,快来待朕替你们评定。“众美人真个都走到面前,炀帝看着朱贵儿、韩俊娥、妥娘、杳娘四人说道:”你们四个词意风流,歌声清亮,也都是等闲难得的。“又将手指着袁宝儿说道:”你这个小妮子,能学得几时唱就晓得遣词立意,又念皇家雨露之恩,真个聪明敏慧,可爱可喜也!“宝儿也不答应,只是憨憨的嘻笑。炀帝又道:”你们倒耍得有趣,都该重赏。“遂叫左右取吴绫蜀锦,每人两端。宝儿加赏明珠二颗。说道:”你既念皇家的雨露。朕皇家雨露,不得不偏厚于你。“宝儿与众美人都一齐谢恩说道:”万岁评论极公。“炀帝大喜。正要叫看宴,忽见王义来奏道:”萧娘娘见木兰庭上百花盛开,遣臣请万岁御驾赏玩。“炀帝对众美人说道:”木兰庭上,倒也有些景致,朕昔时日日在里面游戏。自从有了西苑,倒许多时不曾去游。今日既是花开,萧娘娘来请,朕就请你们大家去一赏,却也是片时的的行乐。“众美人道:”妾等之幸也!“炀帝大喜,遂起身带了宝儿等五人,同上玉辇,竟回宫来。萧后接住说道:”妾偶见木兰庭上万花齐放,故差王义迎请陛下一赏。“炀帝道:”朕久不到此,正要一游,不想御妻有同心也。“二人一边说,一边走,须臾之间,早到了木兰庭上。炀帝四围一看,只见千花万卉,簇簇俱开。真个是皇家春色,十分富丽。怎见得?
但见:
殿庭弘敞,窗户玲珑。双双乳燕,乱逐珠帘;簇簇夭桃,分遮绣幕。锦屏列阆苑名花,玉砌堆瑶池异草。东风杨柳正妆成,迟日海棠初睡起。凤阁春深,千门里一群娇鸟啼花;龙楼日暖,半空中百丈游丝绕树。蝴蝶香浓飞不起,流莺声滑叫还低。真个是皇家富贵如天地,御苑繁华胜万方。
炀帝与萧后带领着众美人,四下里游赏了半会,方才到庭上来饮酒。饮了数杯,萧后因问道:”陛下在苑中作何赏玩?却被贱妾邀来。“炀帝道:”不曾作什么。朕偶然睡起,只见他们五个躲在院后轩子赌唱歌耍子,被朕窃听了半日,倒唱得有趣味。“萧后道:”怎样有趣?“炀帝遂把众美人如何唱,如何赌,与自家如何评定,都一一对萧后说了。萧后因看着众美人说道:”你们既有这等好歌儿,何不再唱一遍,待我听一听,看万岁爷评定的公也不公?“炀帝道:”有理有理!也不要你们白唱,唱一支,朕与娘娘饮一杯。“众美人不敢推辞,只得照旧将杨柳词儿,一家一个,又重新唱了一遍。萧后俱称赞不已。末后轮到袁宝儿唱时,炀帝正要卖弄她”皇家雨露“之句,留心侧耳而听。不想她更逞聪明,不袭旧词,又信着口儿唱道:杨柳青青娇欲花,画眉终是小宫娃。
九重上有春如海,敢把天公雨露夸。
炀帝听了,又惊又喜道:”你看这小妮子,专会作怪!她因御妻在此,便唱:’九重上有春如海,敢把天公雨露夸。‘这明明是以宫娃自谦,见她不敢专宠之意。“萧后大喜道:”她年纪虽小,倒有些才情分量。“因叫到面前,亲自把一杯酒递与她吃,说道:”你小小年纪,倒知高识低,晓得事务。既念皇恩,又不敢夸张,真可谓淑女矣。“又将自带的一副金钏取下来赏她。宝儿谢恩受了,也不做声。只是憨憨的嘻笑。炀帝大喜,一连满饮了数杯,不觉微有醉意。遂起身到各处去闲耍,偶走上殿来,只见殿中间挂着一幅大画。画上都是细泥金笔画的,也有山水,也有人物,也有楼台寺院,也有村落人家。炀帝见了,便立定脚细细而看,半晌并不转移。萧后见炀帝注看多时,恐劳神思,便叫贵儿去请他饮酒。贵儿去请,炀帝也不答应,只是注目看画。萧后见炀帝请不来,又叫宝儿拿了一种新煎的龙图细茶,送与炀帝吃。炀帝只顾看画,并不接茶。
萧后见炀帝看得有些古怪,连忙立起身,慢慢的走到面前,徐徐问道:”这是哪个名人的妙笔?“炀帝道:”哪里名人,什么妙笔!“萧后道:”既不是名人妙笔,陛下何劳这般爱他,恋恋不舍?“炀帝道:”朕哪里是爱这幅画儿,只是思想旧游之处,故越看越觉有些伤神。“萧后道:”这画上是何处?乞陛下说与妾知。“炀帝道:”这画乃是一幅广陵图,朕见此图,忽想起广陵风景,故有些恋恋不舍。“萧后道:”此图与广陵可有几分相似?“炀帝道:”若论广陵山明水秀,柳媚花娇,那一段秀美风景,这图儿如何描写得出?若只论地方的宫殿寺宇,形胜之处,一指顾间,都历历如在目前。“萧后就将手指着问道:”此一条是什么河道?有这些舳舻舟楫在内?“炀帝见萧后问他详细,遂又走近一步,将左手伏在萧后肩上,把右手指着画上细细说道:”这不是河道,乃是杨子江也。此水自西蜀三峡中流出,奔流万有余里,一直竟到海中,由此遂分了南北。古今所谓天堑者,皆由此江得名也。“萧后道:”沿江这一带,都是山川?炀帝道:“这正面一带,是甘泉山;这左边的,乃是浮山。昔大禹王治水,曾经此山,至今山上还有一个夏禹庙。左边这一座,却叫做大铜山,因汉时吴王濞在此处铸钱,故引得名。那背后一带小山叫做横山,昔昭明太子曾在此处读书。这四边散出的是,乃是瓜步山、罗浮山、摩诃山、狼山、孤山等处,俱是广陵的门户。如今在画中看来,不过只见些形迹。若到广陵一望,真个郁郁葱葱,甲天下之秀美。”萧后又问道:“中间这座城池,却是何处?”炀帝道:“这叫做芜地,又叫做古邦沟城,乃是列国时吴王夫差的旧都。旁边这一带水,也是吴王凿了护此城池。此城居于广陵之中,大得这些山川拱卫。朕意要另建一都于此,以便收揽江都秀气。”萧后道:“这小小一城,如何容得天子建都?”炀帝笑道:“御妻在画上看了觉小,若到那里,尽宽尽大,可以任情受用。”因以手指着西北一块地方说道:“只此一处,便有二百余里,与西苑大小争差不多。朕若在广陵建都,此处定要造十六处宫院,与西苑一般。”又四下里乱指道:“此处可以筑台,此处可以起楼,此处可以造桥,此处可以凿池。”炀帝说到兴豪之际,不觉手舞足蹈,欣然快畅起来。
后人有诗感之曰:
隋家天子爱风流,抛掷江山意浪游。
情到动时持不住,心当放处岂能收。
纷丝飞絮茫无定,野马尘埃乱未休。
识得繁华成梦后,夕阳衰草已含愁。
萧后见了笑道:“陛下只如此说说,便有喜色,若陛下真建都于此,还不知何等快乐!”炀帝忽然又长叹一声说道:“朕前日幸江都时,便要在此建都,不期回京,日有万机,羁绊此身,竟将岁月都蹉跎过去,久不能遂朕之心。”说罢,便觉有惨然不乐之意。萧后道:“陛下乃天下之主,就要去一游,也是易事,何必便愁苦起来!”炀帝道:“朕为天子,岂不知游幸易事!但患道路迂远,一去便有千里之遥。到了那里游赏不得几时,记念御妻,又要思想回来。去一千里,回来又一千里,只管在道路上奔波,殊为不便。又且独自一个游览,亦觉寂寂寞寞,没有十分兴趣。”萧后道:“既如此,陛下何不挈带贱妾,并领了十六院夫人、众美人,同去一游,岂不胜概!”炀帝道:“朕实有此心,只奈这是一条旱路,沙尘扑面,车马劳顿,御妻如何吃得这样辛苦!”萧后道:“妾闻有四十九座离宫别馆,一路上俱有住扎,哪里便见得辛苦!”炀帝道:“虽有离宫别馆,只在晚间住了歇宿,日间不得一程一程要往前进发,那些车尘马足的劳攘,甚是闷人。再带领了许多妃妾们,七起八落,如何得能个快活!”萧后道:“陛下所虑极是。何不寻一条水路,多造些龙舟,则妾等皆可安然而往矣。”炀帝笑道:“若有水路,也等不到今日。朕又何消这样算计!”萧后道:“难道就没有一条河路?方才那条扬子江,恐怕有路可通?”炀帝笑道:“太远太远,通不得,通不得。”萧后道:“陛下不要这般执拗,明日宜群臣商议,或者别有水路,也未可知。今日且去饮酒,莫要只管愁烦,为后日的风光,倒误了眼前的行乐。”炀帝笑道:“御妻之言是也。”遂携了手,依旧到庭上来饮酒。
正是:
欲上还寻欲,荒中更觅荒。
江山磐石固,到此也应亡。
不知与群臣商议,毕竟有什河道,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