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刀记】(卷廿九 第百四四折)』


  第百四四折 惊燕回翔,流沔移光

  这一日,越浦城里始终刮着风,远方乌云宛若接鳞,一路密密麻麻压向城头。

  天还没大亮,市集里开门做生意的、各门桥外列队准备进城的,都被湿浓厚

重的乌翳压弯了腰,心知晌午前是见不着日头了。夜幕将以另一种形式侵占白昼,

无论人们欢喜与否。

  做为东海商业最盛的城市,地处要冲、三川汇流的越浦一年到头都有市集,

那怕是风雪阴雨,未至涝灾之前,绝不歇市;就算西边城门被洪汛冲毁了,东门、

北门等照样开市。在越浦百姓看来,营生营生,有营才有生,日子若要过将下去,

总得开门做买卖。乡下赶集时那种暴雨倏至、众人一哄而散的情景,在越浦城里

是决计没有的。

  但这雨却始终下不来。

  西南侧朝鑫门的桥市边上,大把大把的垂柳翻腾如翠浪,泊岸小舟莫不收起

旗招,被风刮得磕磕碰碰,闷钝的木质敲击声卷入风里,倏又无踪。

  流入朝鑫门的伏公圳,水面最处宽不过二十余步,对比越浦诸多联外的人工

水道,显得格外寒碜。盖因修建之初,本为城外农田引水灌溉之用,农民运送作

物入城贩卖,取道伏公圳最是便利。

  故越城浦早年,此间市井极盛,圳上横跨着大大小小的桥梁共一十七座,不

但方便城中居民往来,满载瓜果时蔬的小舟更能直薄桥下,舟主系舟于砌石岸,

迳往桥畔柳荫陈物插标,满城风闻,形成桥市。

  随着越浦城区扩大,各水陆通道陆续启用,行会、城尹府对集市的擘划亦已

成形,朝鑫门于焉没落。迄今摆摊的多半是无行无会的散农,或自吃之余拿点鱼

虾换零花的船户,行会不为难这些辛苦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他们叫卖;逛

朝鑫门桥市的,也都是些旧习难改的老越浦,虽是一片寥落景况,有人就爱这里

的闲散随意。时人诗曰「柳下风餐常鹤发,陈桥是处贩新鱼」,庶几堪喻。

  五更开市的朝鑫门,平日未至辰时便即歇市,今日拜天阴之赐,都近巳午之

交了,还有零星的摊子赶着收拾避风。往来的人们无不扶冠环裾,抱身而行,以

免被风掀飞了衣发。

  一名身穿白衣、鬓边簪着白花的女子,臂弯里挂着小小的竹篮,低头走上了

名为「念阿桥」的跨圳石桥,一阵阵的大风吹得她裙裾逆扬,裹出一身凹凸有致

的曼妙曲线,飘散在风中的乌浓长发,更衬得肌雪逾衣布,直要掐出水来,平添

几许动人韵致。

  少妇低垂粉颈,微微侧着玉颊,浓发半覆着脸面,无法看清她的容貌,然而

光是高耸鼓胀的前襟、细圆的葫芦腰,以及极富肉感的丰盈臀股,便是放到越浦

顶尖的风月场销金巷里,亦属罕见的尤物;相貌毋须悉见,已极攫人目光,连道

旁女子都忍不住多看几眼。

  桥上一名中年妇人停下了收拾,扯开嗓门殷勤叫唤:「这位小娘子可是要买

鲜鱼?」连喊几声,那少妇才回过神,以小指将拂过面庞的发丝勾至耳后,果然

露出一张千娇百媚的脸蛋,虽眼皮浮肿玉颊消瘦,颇见憔悴,仍未减其清丽,衬

与眼角一粒晶莹小巧的泪痣,令人生怜。

  「鱼……是了,大娘有鱼么?」少妇喃喃应口,两排弯翘的浓睫轻轻颤动着,

心思似乎不在此间,早已被风刮去了远方。

  中年妇人笑道:「有有有,上好的鳜鱼,小娘子定要尝尝。」揭开覆于木桶

上的深青荷叶,见清水中游着一条肥美硕大的银鳞鱼,通体青黄,带有条状乌斑,

前额斜平、颔突吻尖,背上的鱼鳍还有一条条醒目的棘刺,模样十分凶猛。

  少妇蹲下端详了半天,却未露出妇人期待已久的惊喜神情,只淡淡地问:「

这便是鳜鱼么?怎生吃才好?」

  妇人笑道:「小娘子一定不是本地人罢?这鳜鱼乃是三川名产,肉质紧实,

滋味鲜美,去骨剖花之后入油锅一炸,再浇上糖醋汁,便是一道远近驰名的『松

鼠鳜鱼』。配白饭吃,鲜得能把舌头也吞落腹底。」

  少妇笑了,宛若春花开绽,明艳不可方物。「听来挺不错,可惜只有一条。」

  她叹了口气,笑道:「也罢,就买这条。大娘,这鳜鱼怎么卖?」

  「算小娘子一百五十文钱就好。」

  妇人听出她话中之意,敢情是嫌不够吃,柳眉一挑。「小娘子府上人丁旺,

一条若不够吃,我家还有几尾,都是清早捕的,装入竹笼浸在水中,一般的鲜。

小娘子稍等片刻,我去去就来。」说着便要起身。

  少妇「嗯」的一声,似不怎么上心,纤长的右手五指轻抚桶缘,桶中鳜鱼感

受震动,不住东突西窜,仿佛威吓着看不见的敌人。

  蓦地一人蹭来,也在荷叶木桶前蹲下,抚颔啧啧称奇:

  「哎呀,是鳜鱼耶!阿嫂也卖我一尾。」却是名披着斗蓬、浪人模样的虬髯

男子,斗蓬连着乱发在风中猎猎作响,露出其下的臂鞲绑腿,似是武服;背后斜

背一捆长长的青布包袱,所贮应是兵器一类,说是刀剑,似乎又粗圆过甚,看不

出是何物。

  少妇一惊回神,却未起身,拢着裙裾手按飞发,姣好的唇线勾起一抹微衅的

笑容,像替坏掉的人偶注入生命力似的,整个人突然警醒起来,生香活色之中隐

含一丝危险与戒备,对比先前的颓堂呆怔,简直判若两人。

  「胡大爷也买鱼呀!」她抿嘴一笑,眼波漾如桃花。

  「忒巧。这尾让与胡大爷罢,我可以等。」

  虬髯男子哈哈一笑。「那就多承耿夫人的好意啦。喂,我说阿嫂,」冷不防

叫住妇人,眯起晶亮的眼睛,露齿微笑。「这鱼几多钱?」

  中年妇人本欲离开,被他吓了一大跳,手捂胸口,强笑道:「这……这位大

侠也爱吃鳜鱼么?我……我家里还有几尾,一并取来卖与二位。」

  男子连连点头。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不好意思,我这人耳朵比较尖,方才大老远听见啦,

一百五十文是吧?阿嫂家里有几篓,我全包啦!」一瞥身畔少妇杏眼圆睁,赶紧

补充:

  「……自然是扣下这位小娘子的几尾之后,其他我全包啦。莫说青鱼行,你

这鳜鱼在越城浦任何一处桥市,一对都能卖到五百文以上,阿嫂卖个几百斤给我,

越浦的青鱼行就让我给打垮了。届时鱼行的蟹眼高少不得要来求我,跻身越浦五

大家指日可待,可喜可贺、可喜可贺!」说着大笑起来,仿佛一手把持越浦鱼行

的桓家少东桓严高就跪在他跟前苦苦哀求,大有踌躇满志、一飞冲天的气魄。

  那妇人强笑道:「哎唷,大侠可真是爱说笑。这……哪能啊!」

  男子笑道:「东海央土之交本多丘陵,三川切割群山而过,水流湍急,地形

破碎,才能养出肉质结实、性情凶猛的鳜鱼来。渔民冬季时捕鳜,须在这些崎岖

纵横的丘陵间为之,一路往西卖过来,跌价与计里相仿佛,卖到越浦之时,差不

多就是一斤几十文钱。

  「但你这是春鳜,是春汛来时,从山里冲出的大鱼,乃经历整个冬季的弱肉

强食、汰出的鳜中豪强,个头大、滋味美,数量也不多,重点是产地还捕不到,

得往下游找。你只消打过一天的渔,决计不会拿冬鳜的价钱来卖春鳜。」

  一旁少妇依旧维持拢裙蹲踞的姿势,他人做来粗鄙难看,于她却是美如图画,

说不出的娇俏顺眼。她伸手托腮,歪着千娇百媚的小脑袋瓜,笑吟吟道:「不想

胡大爷亦是捕鱼能手,说得一口好渔经。指不定大娘见奴奴生得可爱,偏就卖我

便宜些,怎使不得?」

  「使得!当然使得。」男子大点其头。「只不过她这鱼是上东边儿州桥口鱼

市买的,鱼尾那儿有个小小的『张』字胶印,是青鱼张家的号记,一瞧便知。专

程买了五百文的鱼,来卖你一百五,居心叵测,小娘子不可不防啊!」

  那妇人画眉山挑,顿时来了精神,忙七手八脚捞起活鱼,往男子鼻下一送,

得意洋洋。「真没有!大侠你误会啦,这鱼是咱自家捕剩了的,随意拿来换点零

花,见小娘子俏丽可人,结个善缘罢了。」

  男子一脸歉意,连连点头:「真是我犯浑,对不住二位。得,你拿柳叶条串

了给小娘子,家里那几尾算我的。」变戏法似的从斗蓬底下亮出半截带叶柳条,

也递到妇人眼下。

  那妇人不由一怔,整个人愣在当场,竟忘了接过。男子摇头叹息:「你一不

懂抓,二不会串,过往在这念阿桥做买卖,是买鱼送木桶么?」劈手夺过,柳枝

穿入鱼目一系一甩,单手将活鱼披挂在肩后。

  妇人见伪装被揭,面色沉落,反足一蹬身后桥栏,「唰!」自二人头顶越过,

轻轻巧巧落在桥中央,喝道:「你是何人?」附近往来的路人、柳下打盹的摊贩

等计七八名起身聚拢,将男子与少妇围在窄小的石桥上,显是妇人同党。

  男子笑道:「回去同你们家十九娘说,胡彦之向她问好。但教你们金环谷在

越浦一日,我担保你们没安生日子好过,不管干什么、去哪里,都能见着你胡大

爷的金面。耿夫人,以你一位绝色佳人的犀利观点,我这样说有没有让你觉得很

帅很有印象?」

  「耿夫人」笑道:「只可惜有点美中不足。哪天胡大爷给人毒哑了,那就更

完美啦。」男子摇头道:「最毒妇人心哪。我那耿兄弟怎娶了这么个毒妇?」少

妇神色一黯,眉宇间浮露凝愁,但不过就是片刻,旋又恢复成那沁人的冷艳,抿

嘴道:

  「金环谷十九娘,我不记得惹过这号对头。不过派出这些个丢人的货色,谅

必不是什么体面的人物。你几时见过渔妇画眉的?」最后一句却是对那妇人说。

  那妇人悚然一惊,忍不住伸手抚眉,才知早已露出马脚,铁青着脸冷道:「

符姑娘,对不住,我家主人请姑娘同我等走一趟金环谷。姑娘如若不从,我等只

有得罪啦。」

  这艳丽的白衣少妇便是符赤锦,而虬髯男子自是胡彦之胡大爷了。莲台战后

耿照下落不明,符赤锦在莲觉寺住了大半个月,日夜守在掘坑边上,不论死活都

想头一个见着他,苦撑之下,累得数度昏厥,被将军夫人唤人抬回驿馆,亲自照

拂,因而掘坑炸毁当夜,侥幸躲过了一劫。

  沈素云心疼这位得来不易的体己伴儿,坚持摒退仆佣,亦步亦趋地看顾她,

唯恐她心伤「亡夫」一时想不开,做出殉情之类的傻事。如此一来,符赤锦便回

不了枣花小院了,苏醒后略作思索,只得暂居朱雀航大宅。

  朱雀航大宅的总管李绥甚是老练,对将军夫人说:耿夫人其实是越浦乌夫人

的远房亲戚,莲觉寺战后典卫大人声威远扬,震动三川,越浦之中人人敬重,乌

夫人遂把这座闲置的宅邸「借」给耿夫人,以为静养之用。

  沈素云熟知越浦商人趋炎附势的嘴脸,她丈夫是抹油的铁棍光杆儿一根,等

闲谁也攀不上;对掌管药材一行的乌氏来说,由符赤锦身上下工夫,指不定能藉

着自己攀上镇东将军的门路,这般投资没一个浦商会放过,若然易地而处,怕沈

素云自己也会做出同样的决定,遂不再疑,陪符赤锦住进了大宅,直到这几日才

又搬回驿馆,但仍天天往访不辍,非要见上一面、说几句话才安心。

  符赤锦只能利用当中的空档返回枣花小院,不意今日在中途遇伏。

  那妇人袖底一翻,亮出两柄寒霜霜的匕首,形制较寻常匕首略长,偏又不及

短剑的长度,右手那柄较左手的又更长些,柄锷处似是一只展翼的鸟形,掐着华

丽的金丝雕饰。

  胡彦之一瞥四周,算上那名伪装渔妇的中年妇人,围上来的共有七人,六女

一男,年纪极轻,起身行走之际才发现她们四肢修长,俱持同样的一对长匕,不

觉微凛:「连形比翼,契阔在昔!你们……是『分飞七落燕』!」

  妇人傲然道:「胡大爷好见识,竟也听过我等的匪号。」

  胡彦之神色凝肃,沉声道:「你们是翠十九娘请回来的,还是送出去的?」

妇人不想他一问就问到了点子上,微微一怔,片刻才诡笑道:「胡大爷好问,可

惜我不能答。」一使眼色,那六人忽然停步,身子压低,摆出接战的架势。

  符赤锦没听过什么「分飞七落燕」,她出来透气,买些鱼鲜瓜果回枣花小院,

随身没带兵刃,只能空手应敌,见胡彦之神色凝重,丝毫不敢大意。况且以二敌

七本就讨不了好,背门与胡彦之相贴,低道:

  「这些女子武功很高么?我瞧着不像啊。」

  「当时耿照武功也不高,你怎逮不住我们仨?」胡彦之没好气道:

  「『分飞七落燕』于央土买命榜上大有名气,她们最厉害的,是能杀武功极

高之人。你有什么本事尽管使将出来,千万别留手,万一形势不好,本大爷肯定

脚底抹油,决计是不救你的。」

  符赤锦「噗哧」一声,眸里却无笑意,淡然道:「你放心,我不会死在这儿。

  我还等着见他一面。」蓦听妇人一声厉叱:「杀!」

  一阵大风刮过桥面,符赤锦顿觉前后左右似有风刀掠过,几欲带转身子,「

嚓嚓」几声轻响,左上臂传来一阵极薄极锐的疼痛,温湿的液感蜿蜒淌下,划破

袖管的那一刀几乎肉眼难辨,入肉却深,差不到一寸便要伤到臂后手筋,自己竟

连对方是如何下的手都没瞧见。

  (好快……好惊人的速度!)

  「怎样?是不是名不虚传?」身后传来的声音带着笑,符赤锦却听见极细微

的「滴答」响,低头一瞧,脚边落着点点殷红,胡彦之显不只伤到一处,伤势或

数量都在她之上。

  ——这些人是怎么办到的?

  符赤锦微眯杏眼,发现除妇人以外,视界里的三人全换了面孔,方才她记得

是三名艳若桃李的女郎,此际却是二女一男,年纪均不超过二十,突然会意:「

她们使的,是『一刀斩』!」

  「好眼力!也不枉我替你挡了一刀。」胡彦之笑道:

  「出鞘伤敌,一刀取命,正是『一刀之斩』的精华。她们速度极快,冲过我

们身畔的瞬间才出刀,而且两两一组,你的手眼身子本能地要闪其中一个,另一

个便由反方向下手,因此每回交换位置必能伤敌,猎物最后只能被放干鲜血,乖

乖闭目待死。」

  「或被某一刀割断咽喉,登时了帐。」符赤锦笑道:

  「你怎知她们不是打从一开始,就打算多砍你一下?」

  胡彦之大笑。「这也是大有可能。都说『擒贼先擒王』了,当然得挑棘手的

先干掉——」

  「杀!」妇人一声断喝,六燕飒然飙过,两人身上又多添三道伤口。符赤锦

本能避开卷向双腿的刀风,以免失去行动能力,因此仍是左上臂被拉了道口子,

较前度略浅,却更接近手筋。

  金环谷派这组人马来狙击她,完全是精心设计过的结果。她的功夫本就不以

快著称,而「血牵机」的施展,更需要若干程度的紧贴与滞留,像这般分光化影

般的和身一刀飞斩,快得连眼睛都几乎看不见,一沾即走,如何运劲操纵她们?

若非胡彦之横里杀出,今日这个跟斗她是栽定了。

  (金环谷、金环谷……这个毫无印象的名字,何以要费尽心思来擒我?)

  「小心……」突然间,胡彦之急切的叫声将她拉回现实。「……来啦!」

  六道惊人的风压交错而过,彼此虽有先后之别,却不足以让符赤锦的身体做

出反应。她本能抱住受创的左臂,这回激灵灵的疼痛来自右侧腰际,她几可想像

锁定左臂的那人发现她试图闪避后、她身后的另一人无声出刀的模样,不禁恨得

牙痒痒的,忽想起众所周知的「一刀斩」罩门。

  一旦出手,直到再度恢复拔刀姿态之前,施展者都无法再行攻击或防御!也

就是说——

  (把握机会……就是现在!)

  符赤锦不顾腰臂间的痛楚,凭藉着先前的记忆,点足扑向离她最近的一头「

燕子」!只消打倒一人,就能瘫痪一条「一刀斩」的杀人动线……

  「等……等一下!回来!」

  身后胡彦之大叫,带着前所未见的仓皇懊恼,随即六道风压再度以她为中心,

呼啸着压碾穿行而过!

  符赤锦只觉自己活像被剥壳的鱼虾,在狂风中软弱得难以反抗,两道比前度

更深、更热辣的剧痛划过背门以及右大腿,同时响起一串激越的金铁铿击,睁眼

赫见胡彦之双手断剑拄地,胸膛、腰侧俱都裂开凄厉的血创,最严重的一道伤在

左侧大腿,剥夺了站立的能力,只能拄剑半跪,勉强维持不倒。

  「还……还活着么?」他的声音在风咆中被揉压碾碎,符赤锦觉得就像自己

的身体一样四分五裂,无法拼凑出完整的形状。

  但她还没死。

  「分飞七落燕」的六燕斩本就是六个人,分持十二柄匕首,每条攻击线上均

有两个端点,于交错的刹那间连斩四记,其中有三刀可以是虚招,封死敌人的退

路,使其露出空门。只消逼出破绽,一刀砍实了,便是一次实打实的有效攻击。

  符赤锦于攻击结束瞬间的判断是正确的。毁去任一点便能瘫痪一条线,可惜

她忘了「分飞七落燕」有七个人。

  负责指挥的中年妇人在她一动之际,便看穿了企图,即刻下了围杀的暗号。

  除符赤锦锁定的目标与她相距太近,不及完成一次攻击、只能迳行走位之外,

其余五人立时返身,同时为弥补回气不及、力量稍弱的缺陷,双刃齐出;如非胡

彦之以双剑并身子挡下了绝大部分的攻势,手无寸铁的符赤锦怕已被砍得血肉模

糊,成了一团血人。

  「你现在知道……她们的伪装为什么这么烂了吧?」胡彦之居然还笑得出来。

  「这帮娘儿们是狙杀组的,不是刺探组。」

  符赤锦也笑起来。

  「她们真要狙杀,我都能死两遍啦。」她沾着血珠的雪白面庞一笑,艳得令

人怵目惊心。「派狙杀组对上不能杀的对象,顶上的人莫非是猪么?」

  「是不是猪我就不敢肯定。」胡彦之搓搓下巴,忽「噗」的一声失笑,伸出

血淋淋的左手往胸前一比,划了个幅度惊人的夸张半弧。「不过她这儿老是塞着

两头小白猪,那是有的……哎唷!」

  趴在地上的符赤锦不知怎么弄的,狠狠踢了他一脚,笑吟吟道:「我们就喜

欢带猪上街,胡大爷有意见么?」

  胡大爷怎敢有意见?他巴不得世上女子全带俩小白猪,还经常让牠们出来透

透气;有意见的是「分飞七落燕」,尤其是领头的「燕首」夕红飞。她们本是直

属秘阁翠氏的暗杀部队,为增加历练,同时替主人打探仇家的下落,才以杀手的

身份行走江湖,不意却闯出了偌大名头,成为十九娘手里的财源之一。

  「分飞七落燕」的江湖评价颇为微妙:伪装潜伏、一击中的,有许多比她们

干得更出色的,于买命榜的排名却有所不及,盖因七燕的合击之术,可以精确击

杀武功远高于她们的对手,最适合用来对付自恃甚高、功夫极硬的一流高手——

这种人往往不是寻常杀手能对付的。

  此番被急急召回金环谷,原以为有什么大用,岂料却被派到这念阿桥上蹲点

放哨,与其他门人浑无二致,夕红飞心中多少是有些不舒坦的。因此一见猎物送

上门来,便亟欲回报上司,以取得狙杀令建功。

  若有血牌在手,这对活宝早已是死人了——

  夕红飞咬紧银牙,捏得玉指格格作响。「分飞七落燕」自出道以来,还未受

过这般言语奚落,这一男一女纵使形容狼狈,已是半死之人,非但未出言讨饶,

反倒你一言我一语地调侃起来,令她暗下决心,就算要带活口回去覆命,也要再

拿掉他们半条命,瞧他们还笑得出来!

  她高举的右手五指飞快做了个手势,六名雏燕眼神一凛,杀气更浓,悄悄亮

出燕匕的翼形尖锷;若有日头,该能在斧形的翼缘映出狰狞的钢色。七燕的长匕

不仅双刃开锋,连翼锷两侧也是利器,在接近猎物的瞬间,一人等若有八处锐锋

接敌,两名燕雏交错后,最多能在对手身上留下十六处伤口;六人齐齐掠过,那

也同千刀万剐相差不远了。

  夕红飞的武艺绝不能算高,她一手训练的燕雏们更不消说,她们倚仗的是脱

胎自狐异门轻功的绝顶身法,摒除一切枝节,专注于直线上的瞬间加速,以达到

掠影分光之境。这些「燕雏」十六岁就能上阵,无论多么优秀,最多也只能用到

廿三;过了这个巅峰,速度便再也不能继续维持,必须汰旧换新。

  这是向青春借来的力量,足以斩开最老练、最沉凝的武者。光阴不易,衰老

则腐,本就是天地间不可违抗的至理。大道之前,谁不辟易!

  「杀!」

  尖亢的命令贯穿风咆,成环状分散的六名燕雏倏地消失形影,以绝难想像的

极速冲向目标,岂料这一次,却以令她难以想像的结果收场——

  率先掠过胡彦之身畔的一组人身形倏滞,原来他以断剑绞入燕匕的翼形锷刃

之间,卡死了那两名年轻女郎的行动,挟着二人一个转身,荡开了紧接而来的第

二组人!

  燕匕周身开锋,本就是极难使的险兵,四人进退失据,跌撞间伤人自伤,纷

纷倒地。其中一柄燕匕插进老胡左胁,堪堪被他以腋臂夹住,一拳将持匕的狠辣

少年轰飞,忍痛拔出,点足迳取夕红飞!

  另一厢,掠向符赤锦的两人忽然踉跄倒地,符赤锦松手滚了开来,以免被奇

锐的燕匕所伤,却是她趁仆地之际,悄悄取出藏在腰带里的「天雷涎」。这枚黄

豆大小的透明胶弦乃漱玉节所赠,一直被她收在贴身香囊里,不意今日派上用场。

  被绊倒的两名雌燕雏中,一人被自身的疾冲之力拉脱了踝关,所幸燕匕并未

伤着身臂,只疼得在地上打滚;另一名少女着地一滚,腰腿敏捷地让过双手利刃,

便欲起身,符赤锦一掌按上她腰背,「血牵机」潜劲发动,少女回臂欲斩她胁侧,

右手燕匕却硬生生停在那把又细又圆的凹陷葫腰之前,但听「噗」的一声细响,

左手的匕尖已插进自己的大腿。她愣得一愣,激灵灵的疼痛直窜脑门,才知所见

非幻,「哇」的一声惨嚎了起来。

  夕红飞料不到最自豪的燕雏于眨眼间溃败如斯,脑中一片空白,眼见胡彦之

持匕刺来,竟不敢撄,履尖交错布裙倏转,闪身让了开来。胡彦之与她凌空交错,

就这么越过半人高的石砌桥栏,直坠桥底。

  夕红飞忽觉不对,转头见另一侧符赤锦笑如银铃,双手似拿着什么看不见的

物事往石栏镂空处一套,也跟着翻过身;扑至栏边一瞧,见符赤锦「唰」的一声

滑至水面,却未应势入水,杏色的小巧鞋尖点水几步,踩上一艘冒出桥洞的舢舨,

把手一松,「飕!」一声收回天雷涎,笑吟吟地拢裙倚坐。

  一旁,胡彦之呈大字形躺着,手中燕匕虚指夕红飞,虽未开声,满面都是「

有种你给老子下来」的衅容。夕红飞一瞥仆地低嚎的燕雏,终究没敢跃下,恨恨

一捶石栏,身影没于栏后。

  「胡大爷要是预先安排了这艘船,奴家可真要写个『服』字啦。」符赤锦难

得露出佩服的表情,重新打量身畔的虬髯汉子。

  「等等,你先等等……啊,原来受美人青睐,是一种这么爽的感觉,让我再

享受一下……啊嘶————」

  胡彦之歙动鼻翼,陶醉地深呼吸几口,起身正色道:「那倒不是,我这人不

太说谎的。只能说咱们和这艘宝船是真有缘。」一指后方。桥洞的另一头,一名

船夫模样的汉子游到岸边,被围观的路人七手八脚拽了起来,满面不忿,不住朝

这厢指指点点。

  「胡大爷,我似乎听见有人喊『打劫』啊。」符赤锦拊着耳朵听半天,一本

正经回报。

  「你听错啦,他是说『姊姊』。」胡彦之说起谎来可一点儿都不害臊。「最

近这支歌儿在越浦可流行啦,到哪儿都有人唱。来,我唱给你听。」

  「好啊,我最喜欢听歌儿啦。」

  符赤锦巧笑倩兮,白皙小手一按他臂膀,胡彦之忽然回臂,燕匕对正咽喉,

锋锐的尖端一颤,无声没入渗满青髭的油皮,一颗饱满的乌浓血珠汩溢而出。「

不过在听歌儿之前,胡大爷先给奴奴说说,我猜咱们三边在念阿桥,不算是偶遇

罢?」

  「不是吧姊姊,玩这么硬?」

  胡彦之见她眼底殊无笑意,心知此姝辣手,半点玩笑开不得,耸肩道:「我

打进越浦就一直跟着你,有好些时日了。先说好,我对你没啥兴趣,只是我兄弟

娶了条毒蛇为妻,我得确定他不会被咬死。」

  符赤锦如遭雷殛,深呼吸了几口,仍止不住颤,唯恐一剑刺死他,忙撤了血

牵机的潜劲,倩眸如电,冷冷说道:「现下再说这些,都没什么意思了。胡大爷,

我不喜欢有人跟着,今日承你相助,我很感激,日后有机会我会报答你;若有下

次,就没甚情面可讲啦。你明白没有?」

  「我今儿来,就为这个。」

  胡彦之解下长囊打开,露出其中的藏锋刀与昆吾剑。

  「喏,给你的。」

  「……为什么?」符赤锦蹙起眉头,微露一丝不解。

  「这是耿照的东西,理当由他的家眷收持。」胡彦之别过头去,一派轻松地

耸了耸肩。

  「我不是专程来送遗物给你的,收着这刀,是让你回头交还给他。慕容柔掘

地数尺,只差没把阿兰山弄穿了裤裆,莫说尸骨,连肉干都没找着一条,说明了

耿照不但还活跳跳,而且没缺了手脚。谁都可以不信,唯独你我不行;你给我往

死里信着,等他回来,替我把刀还给他。这是头一件。」

  符赤锦没答话。水流与风声吞没了她细细的抽噎,而胡彦之只是枕着没受伤

的那条右臂望向远方,将一方天地俱都留给了她。

  「那第二件呢?」

  好半晌她才又开口,语声里除了一丝浓滞,听来已与平日无异。

  胡彦之转过头来,定定望着她,神情严肃。

  「方才袭击你的『分飞七落燕』,是城外金环谷『羡舟停』所派。金环谷不

过是掩护而已,『羡舟停』的翠十九娘表面上是风月场销金窟的老母鸡,实为狐

异门暗桩。她们的目的,怕是要将黑手伸入七玄,混七脉于一元,成就前人所不

及的大志业——我干!这种话讲出口来他们怎么不会想先去死一死?光唸一遍我

都想给自己烧纸了,呸呸呸!」探出船舷一阵吐唾,又掬了把水漱口。

  符赤锦闻言倏凛,本欲介面,启朱唇之际又将话吞回腹里,静静打量了眼前

的虬髯男子片刻,才道:「你和狐异门,究竟是什么关系?」

  胡彦之懒惫一笑。「你是聪明人,我知道你一定会问。我无意欺骗你,却也

不想回答,你只能选择信或不信。信了,也才有合作的可能。」

  符赤锦抚着膝上光润的乌檀长鞘,浓睫轻瞬,云波流沔,露出一抹似笑非笑

的狡黠神情。

  「拿这个来堵我的嘴么?」

  「那就要看你怎么想了。」胡彦之淡然笑道。「莫忘了,要我信你,也不是

件容易的事。」

  出乎意料的,符赤锦并未考虑太久。

  「胡大爷想怎么合作?」

  「七玄大会。」胡彦之以拇指刮着刺戟戟的方硬下巴,枕臂怡然道:

  「鬼先生要演一台子『四方劝进』的大戏,七玄大会便是他龙袍加身的绝妙

戏台。届时他安插的暗桩自是跪得一地龟孙也似,山呼『万岁』不说,指不定哭

着求他万勿推辞啊,苍生为念啊,什么肉麻拣什么说,可游尸门吃这一套么?

  「莫说一半,要有几个不肯跟着演的,岂不显得这伙人二百五至极?人家再

怎么不要脸,真丢不起这个人。」

  符赤锦水晶心窍,立时明白其中的道理。

  在七玄大会之前,金环谷将持续对游尸门之流的游离派门采取行动,直到她

们臣服为止。问题是:金环谷……或说狐异门的心到底有多大?实力强如天罗香,

派系多如五帝窟,武功高如南冥恶佛、狼首聂冥途等,都不是能任人宰割、轻易

驱使的,便要个个击破,距大会召开尚不及旬,难道竟能都收服了?

  「故游尸门绝对是金环谷的首要目标,不达目的绝不放弃。」

  「……因为我们最弱小?」

  「没有不敬的意思。」胡彦之双手微举。「就事论事而已。」

  「我只有一事不明。」符赤锦倒也不生气。

  「本门落脚处十分隐密,外人无可乘之机。至于我,目标是显著了些,经常

出入驿馆公门,又有朱雀航宅邸,可我每回外门,绝不走同一条路,连今儿上朝

鑫门桥市都是临时起意,金环谷人马怎能预先埋伏?」

  胡彦之笑了。

  「符姑娘懂术数否?」

  「是指术法方伎么?」符赤锦嫣然一笑。「外人总以为游尸门精通左道,其

实是天大的误会。至少奴奴的三位师傅都不是以术法成名,或有涉猎也说不定,

我是决计不会的了。」

  胡彦之摇头。

  「我指的非是奇门阵法,而是算学。如百鸡百钱、鸡兔同笼、借马分马等,

以算筹计数推算,演出各种数目难题之解。符姑娘听过么?」

  符赤锦抿嘴笑道:「只会心算罢?市易买卖,日常需用,其余奴奴见识浅薄,

不曾听闻。怎么你们那儿的算学,专门处置禽鸟动物的问题?」

  胡彦之不觉哂然。

  「那只是题目,不是真拿来数鸡算马。算学乃奇门术法之根本,却又不同于

术数;狐异门的武功,与算学大有干系,其中一支名唤秘阁的,专门钻研各种高

深学问,尤精数算之学。」从怀里摸出一本薄册,翻到其中一页:

  「我在平望拜当代算学大家、司天监曹勿平曹大人为师,读过几年算经,这

段经历算是我平生至惨,不堪回首。你猜是谁送我去的?是教我验尸审案、追捕

要犯的另一位师父,『捕圣』仇不坏。

  「仇老儿说了,捕快抓坏人,不是擒拿高、轻功妙便顶用,很多时候你得蹲

点埋伏,还得追踪、猜测犯人的形迹。瞎猜一通,那就是赌运气;想要更靠谱些,

算学能帮上一点忙。」

  符赤锦接过薄册,见上头密密麻麻,何日何时、途经何处,往向何方、费时

几何……竟是关于她日常行踪的详细记录。

  「我跟踪你,可不是光伏屋脊便罢。从这些记录中理出数字,便能推出你惯

行的路线、前往的目的地等,虽非万试万灵,总比赌骰子强些。附带一提:赌骰

子也能靠算学预测,我那时在京城赢了不少。」胡彦之敛起贪婪的怀缅之色,一

本正经道:

  「秘阁乌衣学士上通天文,下知地理,于算学一道的造诣胜我百倍,纵无本

大爷的缩地法追踪术,拿这册子的一半去运筹推算,也能约略推出你隐匿行踪的

思路习性,就算有十条可能的地点路线,那也不过就是安排十组人马而已。金环

谷手下众多,玩得起这一码。」

  符赤锦知他言语浮夸,虽未必见疑,倒也没有全信,微笑道:「胡大爷恰恰

赶上相救奴奴,莫非也是用算筹排出来的?」

  胡彦之笑道:「这么厉害我就改行当相师啦。依我粗略的估计,符姑娘今日

有金瓜井、甜水巷、老梅张家与朝鑫桥市等几个可能的去处,我早上办完事恰离

朝鑫门近些,顺道一绕,正巧碰上。」翻到注写的最后一页,果然以炭枝潦草地

写着金瓜甜水等四条地名。

  符赤锦笑容凝于粉面。

  她一早出门本想绕道金瓜井——那里与枣花小院可说是风马牛不相及,一个

多月来她已习惯这样的迂回转进,以保三位师傅周全。胡彦之就算精通剪绺,能

偷偷把朝鑫桥市写在空白页上,也决计猜不到她今晨踏出朱雀航大宅的门口时,

心上一闪而过、旋又抛诸脑后的念头。

  「所幸……」她勉强一笑,像说给自己听。「本门据点甚是隐密——」

  「城北北津航以南,介于旧老槐里与铜驼陌之间。此范围虽大,足有数千户

人家,毕竟不是漫无目的。」胡彦之有些歉赧,仿佛不想戳破她美好的想像,只

是不得不然。

  一股凉意从符赤锦的脚心窜上脑门。

  这片区域是划得大些,但毫无疑问,枣花小院便在其间!

  若乌衣学士的算数真胜过胡彦之百倍,若他们为搜寻游尸门三尸的行踪也花

了偌大心血,从不曾放弃……有无可能,她们距敌人破门而入的逼命危机,始终

只有一步之遥?

  胡彦之见她脸上的血色飞快消褪,苍白得有些怕人,倒没想过要这般惊吓她,

笑着安慰:

  「符姑娘勿要惊慌。所幸你够机灵够狡猾——呃,我这是夸奖你别多心——

从来没走过一模一样的路,能归纳出的线索就这么多了。数算固然诚实无欺、纤

毫毕现,但坏也就坏在这里,它没法推导出不存在的物事。

  「要是你的行动再有更多的惯性,那就很难说啦。就眼下,我老胡找不着的

地方,料金环谷那帮书虫也未必……你怎么了,符姑娘?」

  符赤锦揪紧他的肘袖,面白如新纸。「我小师父她……每日固定去一处。同

样的地方、同样的辰光,做同样的事,风雨无阻……如是这般,算不算是『更多

的惯性』?」

                ◇◇◇

  头顶的乌云间如擂战鼓,仿佛下一刻,便要将压天的黑翳震落一地。

  空气湿浓到连阵阵低咆的大风也吹之不散,谁都晓得这见鬼的雨终于要来了,

各行各路的人们开始奔跑起来,以免少时淋成了落汤鸡。

  新槐里外,挂川寺偏堂,参早禅的香客纷纷趿鞋而出,连提着香花金烛在廊

间兜售的女童及妇人也都散了,人流中只一抹腴润曼妙的淡紫衣影袅袅逆行,众

人见了她总不由自主地让出道来,像被那淡淡的温热馨香勾得回头,多看几眼才

舍得离去。

  挂川寺是越浦为数不多的央土大乘佛寺,香油比不得东海诸多名山古刹,老

旧的建筑处处可见未髹漆的质朴木色,长年被烟檀熏成了乌沉沉的黑,格外显得

庄严静谧。

  新旧老槐里间是城北的旧街区,这儿的屋顶都是矮矮的一片,蜿蜒起伏有如

龙鳞。紫灵眼的选择其实不多,无论青面神或白额煞,都不希望她没有宝宝锦儿

的陪同,独个儿走得太远,故外有市集、内有佛堂的挂川寺,便是她步行能及的

最远疆界。

  紫灵眼将纸伞搁在廊口,唯恐木像沾上桐油的气味。偏堂里一个人也没有,

连知客僧亦都不见,紫灵眼并未从贮香匣中取香,每隔三日她会添新香入供匣,

今天正是买香的日子。

  返回廊间,不见卖香的妇人,只一名乞丐模样的微佝汉子蹲在廊阶下,身前

摆了个破旧漆篮,放着几把质地粗劣的灰泥香。挂川寺不禁小贩入寺兜售零什,

却不让在寺中乞讨。要换了平时,这汉子早被哄出去了罢?

  紫灵眼不容许自己在贮香匣里供入一把劣质的灰泥香,但眼下似乎又是别无

选择。撩裙下台阶时,忽一道青芒穿出云层,旋即轰隆一响,仿佛整座偏堂的房

瓦都震动起来。

  她喃喃自语:「要下雨了呀。」波澜不惊迳行而去,见乞汉两眼青白,竟是

盲瞽,边从怀掖里取出绣荷包,边蹲下身问:「老人家,你这线香怎么卖?」乞

汉嘶道:「上好的桂药,一把百五十文。」一指篮底:「钱放这儿,我能听见,

休要欺我。」

  紫灵眼低头一瞧,哪有什么铜钱?全是零碎铁片,敢情这人不但眼瞎,连耳

力也不行,旁人拿粗劣的灰泥香换走昂贵的药香,以铁片伪作铜钱掷入篮底。她

喃喃道:「如此浊世,竟欺佛前!」从荷包里摸出一小锭碎银,放在乞汉手里,

轻声淡道:

  「这是足两银,我全买了。」忽又想到,若人家欺他目盲耳背,岂非便宜了

恶人?不由叹了口气,缩掌于袖,迳牵乞汉之手,冷道:「我带你找师父兑银。」

其时寺庙多兼营储兑,她将银两兑了,教寺中僧人为他好生保管,按日发办衣食,

不致让旁人再夺了去。

  乞汉微怔,双足如钉再牵不动,摇头叹息:「姑娘,你心肠忒好,某实不欲

伤你。请姑娘莫要反抗,与某走一趟金环谷,我家十九娘必不为难姑娘。」紫灵

眼一凛,振袖甩脱,那乞汉「呼」的一声,右手鹰爪直取她面门,竟是极厉害的

擒拿手法!

  紫灵眼的拳脚不甚高明,仗着身法腾挪闪避,不欲与他相触。怎奈乞汉全然

不受瞽目所限,仿佛周身是眼,双臂扰风、指爪黏缠,勾着紫灵眼袖缘越搅越深,

她稍一不慎左臂受制,眼看关节将被卸脱,不敢再有保留,一撩额发,露出长年

遮覆的右眼——

  金环谷便是防到这着,才派出「目断鹰风」南浦云这等好手,料他自幼失明、

有眼无珠,自无惧于昔年血尸王紫罗袈的成名绝学「紫影移光」。

  周围埋伏打扎的,正看南公如何擒下这冷艳清丽兼具的美人「玉尸」,见紫

灵眼发下之眼平平无奇,既无妖异瞳色,也不曾放出华光异彩,就是只黑白分明

的美眸,与左眼浑无二致,不免大失所望;如非任务在身,怕要喝出倒采。

  而胜券在握的南浦云突然一动也不动。

  紫灵眼盯着他,仿佛右眼伸出一根笔直细线,就这么「穿」进南浦云覆着白

翳的瞽目,瞳色越来越淡、越来越淡,终至半点颜色也无;南浦云全身剧颤起来,

鼻下眼眶、乃至耳洞都渗出鲜血……蓦地一声惨叫,叫声却像被拉到了远方,戛

然中绝。

  方才还生龙活虎、占尽上风的南浦云,金环谷中首屈一指的指爪高手,就这

么断了气。露出褛衫的肌肤均匀呈现某种怪异的青白,仿佛在原本黝黑如铁的肌

肤刷上一层掺了乳脂的暗铜色,不复丝毫生机。

  金环谷在挂川寺中埋伏了数十名好手,此际竟无一人能出。紫灵眼振袖甩开

了尸体犹温的指掌,缓缓回头,匿于暗处的杀手想转头又不敢动,唯恐泄漏行藏,

不得不与那只恐怖的眼睛相对……

  ——连目盲的南浦云都逃不过注视,闭上眼睛又有什么用!

  蓦地紫灵眼娇躯一颤,动作有些僵,密汗渗出秀气的雪额,连一贯淡漠的脸

上都露出错愕之色,张口却发不出声音,片刻才艰难道:

  「你……你……是……谁……」圆润的双肩抽搐,修长的雪颈像要断了似的

猛然一折;再抬头时,竟露出绝不相称的呆板笑容,以一种在她身上闻所未闻的

陌生口气,自顾自的说:

  「我呀,叫明端。终于见着你啦,紫罗袈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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